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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餐饭、两本教案,改变了我的一生(1962届高三(6)班秦润元)

作者:1962届高三(6)班秦润元     发布时间:2018-11-1 点击数:1447

 

1962年8月,到了高考发榜的日子。踏三轮车的爸爸特地“歇了业”,在家陪着我等“录取单”。爷儿俩眼巴巴地从早晨等到中午,饭也没心思吃,饿着肚子又等到傍晚。天气是如此闷热,我的家又坐落在上海陆家浜一个有名的棚窝区,几百个用泥巴、竹片、稻草搭盖的“滚地龙”,密密麻麻挤在一起,所有的男性居民几乎都打赤膊、穿裤衩尚汗流浃背。我患着慢性肾炎,原本就有气无力,现在更感到头晕眼花,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。

正在绝望之极,突然,邻居家一群小孩喧闹着带领一个人朝这边涌来,我的心跳遽然加剧,但迎上去一看,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:来者竟然是自己的语文老师吴祯祺!

年近花甲的吴老师早已谢顶,硕大的脑袋上只在周围一圈还剩下些稀疏的白发,整个头顶光秃秃的,暴晒在毒日头下,一张脸涨得通红,上面爬满了蚯蚓般的汗水,短袖白衬衣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紧贴在他显得瘦弱的身上……。

我三蹦两跳回窝棚里,刚套上一条长裤,吴老师也跟着钻了进来,爸爸从邻居家借来一把小竹椅,请吴老师坐下。吴老师环视着周围,似乎被“滚地龙”里的简陋与赤贫所震惊。当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时,里面倾泻出了太多的同情与慈爱,致使我禁不住鼻子发酸。

“秦润元没能录取。”吴老师缓缓地说。“原因是多方面的,直接原因是家庭出身问题。”

家庭出身问题,是指我的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中任文职致“团级”。有着这样一个“历史反革命”的父亲,我打小就习惯了被打入“另册”。对高考,我也未敢抱有奢望——即便在今年----1962年的高考前夕,教育部长蒋南翔高调宣布:从今年起,高考录取要“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”。但就这,也未能消除我内心深处厚厚的阴霾。此刻,吴老师的“通知”证实了我的预感,一颗心如沉入了冷若冰窖的海底。

“不要灰心,润元!”吴老师慈爱的声音又如细细的暖流注入我的心里,使我感觉到人世间还有丝丝温暖。“条条道路通罗马呀,润元,高考,并不是唯一的生活道路……”

吴老师要走了,我与父亲一直把他送出了窝棚区,送到了普育东路跨龙路口。站在路口,父子俩目送着吴老师略显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,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……

回家的路上,有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:吴老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的?他并不是班主任呀,他为什么会主动来找自己?又是怎么寻到这个棚窝区的?

从此我便成了失学青年、无业游民。其时我已患慢性肾炎多年,高中里体育课免修,更不能从事体力劳动。全家仅靠父亲一人蹬三轮车维持生活,我求学时尚有每月8元助学金,而赋闲在家则没有了,这就更加重了家庭负担,当时我真是急得一筹莫展,无所适从。

大概是新学期开学不久后的一个星期日,吴老师用街上的传呼电话给我捎来一句话:要我去他家中帮助誊抄一份稿件,还告诉了详细的地址。我问清了路线,一清早便按地址寻至。

耸立在我眼前的是一栋很老很气派的花园洋房——这是上海市有名的高档住宅楼——复兴公寓。我踏着油漆木楼梯一步步走到69室门口,开门的正是吴老师本人。里面是个宽敞的客厅,一式的红木家具:红木的方桌,红木的凳子,红木的书橱。家具不多,整齐端庄,略带一点沉重。这样的陈设向我诉述主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。

但吴老师让我回到现实。他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走到书桌边,交给我一篇稿件,内容是谈语文教学的,好像正要寄给某个杂志。他年轻的夫人笑盈盈地给我端来了茶水。

我一边抄写一边奇怪:吴老师的字那么娟秀漂亮,稿子也不很长,为何特特地叫我过来誊抄?时近中午,尚未誊完,吴老师夫人已准备好了午饭:两荤三素一汤。“润元,你肾不好,须低盐,今日菜不咸,你放心吃。”此时我才明白:吴老师今天是专为宴请我这个落榜生啊!

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,大饥荒蔓延全国。即便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,粮、油、肉、糖、豆腐、点心等等,皆一切凭“票“供应,记得有一年一人才发放2尺7寸布票,粮食是每人一个月25斤,油是2两,肉是4两……普通家庭,两头稀饭,中午一顿干饭,炒菜闻不到油味。我家里更是穷得连青菜也买不起,到菜场捡点老白菜帮子,混在米里一起煮成稠粥,开锅后再加几滴油、两勺酱油就是全家的一日三餐——就这,也定了量,一人一碗,多半勺也没有,饥饿感就像瘟神一样从早到晚折磨着我的肠胃,连半夜做梦吃了顿饱饭,醒来还要反复回忆那种“幸福感”。而现在,一位在学校德高望重的老师,居然郑重其事地把一个落榜生当成“贵客”,专门准备了一顿如此丰盛的午餐,甚至还考虑到了“低盐”!我实在是受宠若惊,百感交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饭桌上,吴老师两口子见我只顾低头扒饭,就一筷接一筷地给我夹菜。“多吃点,润元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!”“吃饱了有劲,多复习点功课,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。”吴老师看我的目光、说话的语气,就像是慈父对待爱子。

如饮甘露,如领醍醐。这顿午餐让我毕生难忘。

回家途中,我觉得神清气爽、脚步轻快,因为快乐赶走了多日来笼罩着我的忧郁与绝望,一个信念回旋在我的脑海:这个社会没有抛弃我!是的!至少像吴老师夫妇,他们就一直牵挂着我,对我有爱,有期望!

半年后,我所在街道办事处通知我,海潮路第二小学毕业班班主任不慎骨折,让我去代一阵课。不知为什么,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吴老师,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上,打公用电话告诉了他这个喜讯。而吴老师的反应也真如我预料:他开心极了,要我立刻去他家,他要赠我两本自己编写的教案。

吴老师的教案有几十本,都用牛皮纸包了封面,编了号,整齐地排列在红木书橱里——就跟那些精装版的图书排列在一起,可见主人对它们是何等珍爱!问清了我代课的年级,吴老师挑选了两本交给我,约一寸多厚,有几百页。打开,里面一手俊秀的钢笔小楷,从每篇课文如何解题、重点段落讲读、词句解析、课堂练习,课后作文,无不记叙得详细、清晰;包括应在何处、用何种方法调动学生的课堂情绪,也作了分析、标出记号;而字里行间,圈圈点点,密密匝匝,眉批,注解,红笔一处处、蓝笔一块块,无不透出他斟酌、推敲、思考的痕迹……看到这些,我顿悟:难怪吴老师的每堂讲课都引人入胜,精到又风趣,原来背后有如此浩大、精密的备课“工程”作依托!

书橱的一角,排着大大小小7、8个药瓶,有治高血压的,有镇痛的。它们为我勾勒出一幅画面:在宁静的夜晚,年过半百、又患有严重高血压的吴老师,服完药后,就趴在书桌上不停地书写教案、或批改学生的作文,台灯倾泻着银白色的光,照亮了他聚精会神的脸,也照亮了他的秃顶,身后的墙上,晃动着他被无限放大了的身影……

手中的教案越发变得沉甸甸的,我不胜惶恐。“吴老师,这教案,我一看完就还你,我……”

“送给你了,慢慢看,多看几遍,多琢磨。润元啊,这里头的每段文字,都是我教学近20年的心得呀!”吴老师的手按住了我的肩头,我感觉到这手传递过来的温暖与分量。

吴老师一直送到我楼梯口,还再三叮咛:要我一定把握住这次机遇,边学边教,既可温故知新,又可以教学相长。

这2本教案,成了我日夜相伴的“密友”。我的代课居然被各方认可。在那位骨折老师康复后,我又转入另一民办小学代课,并得以“混迹”教师队伍数年,不仅解决了生计,更接触了社会,学到了课堂上学不到的社会实践。直至文化大革命,学校停课,我终被从教师队伍中“清理”出来转到工厂当临时工。但此时的我,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阅历与自立能力,能比较镇定地面对人生道路上的又一动荡与转折了。

吴老师,是你的一餐饭、两本教案,改变了我的一生。你慈父般的情怀,让一个被踏在社会最底层的少年重获生活的勇气与力量。后来,你因脑溢血于文革前夕逝世,我曾为此悲痛万分。但文革开始不久即得知翁曙冠校长被批挨斗,溪校长自尽,我在悲痛中又深深为您庆幸。

吴老师,你是我毕生的恩师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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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二届高三(六)班毕业照(一排右一为吴祯祺老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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